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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植物园的“江西密码”

作者: 李冬民  来源:转自大江网  发布时间:2023-05-12  浏览数:5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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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100年前的1923年,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哈佛大学,迎来了一位来自太平洋西岸的中国留学生。穿过哈佛园最古老的大门——庄士敦门,古朴的“哈佛红”门墙见证了这位年届三十的青年深思而自信的步履。他就是胡先骕,是为“活化石”水杉定名的第一人,被称作“水杉之父”。

胡先骕1894年出生在江西南昌,自小聪慧,极富天赋。“二十事壮游,万里浮轻航。”1912年9月,胡先骕在江西省举办的赴美留学考试中名列第五名(共16人入选);12月,作为江西省首批官派留学生,胡先骕乘船从上海出发,于次年1月初抵达美国西海岸,入加州大学农学院学习。后在加州大学植物学系新成立之际,胡先骕即选定植物学作为专业。

“乞得种树术,将以疗国贫。”面对国家的积贫积弱,许多留学生以科学救国、实业报国之心,投身学习。1914年,胡先骕加入了刚刚成立的科学社(后改名为中国科学社),成为第一批会员。

1923年,30岁的胡先骕再度赴美留学。是年秋,在当时江西省教育厅资助下,胡先骕来到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入哈佛大学攻读植物分类学博士学位,“男儿志有在”“伟抱百不挠”。

“美国林木不过五百余种,中国则有一千五百余种之多”(胡先骕),中国是全球植物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已知的高等植物约占全球的十分之一。为何当时开展中国植物研究要远赴美国呢?

现代植物学产生于西方,每发现一个新物种,第一份标本予以特殊保留,以供日后分类参考,称为模式标本。在胡先骕之前,西方植物学家对中国植物已作了开创性研究,大量中国植物为欧美人士采集、引种,并被研究命名,在西文期刊发表;当中国人开始研究中国植物,需要到西方重要植物学研究机构查阅模式标本和研究文献。

当时,美国植物分类学专业发展走在世界前列,哈佛大学还拥有一个独特优势:从哈佛园往南直线距离不足10公里,便是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森林院)。这是北美最古老的公共植物园,以其对树木(包括分类学、生态学和生物地理学)方面科学研究的贡献而闻名于世。20世纪初,阿诺德树木园便开始致力于东亚植物的采集、研究和引种。

在哈佛大学,胡先骕入阿诺德树木园,把该园采集或交换而来的中国植物标本,以及国外各期刊中登载有关中国植物的科属记录,一一检查收集,整理编写成一部《中国有花植物属志》,并以此论文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这是有史以来中国植物第一次被全面而系统地科学梳理。

“短垣缭绕閟灵境,俨若尘埃开仙乡。”游览阿诺德树木园时,胡先骕叹之为“仙乡”,作七言古诗《阿诺德森林院放歌》。阿诺德树木园里引种了来自中国的杜鹃花。“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异域他乡,故国植物,胡先骕既感慨万端,又倍感自豪:“此花滇蜀冠天下,往往百里云锦张。”他在此诗小引中说:“阿诺德森林院卉木之盛为北美洲之冠,花事绵亘春夏,游屐极众,日徘徊众香国中。欣玩无已。继以歌咏。亦示吾国所宜效法也。”此时,胡先骕已有在中国创建植物园之志。

作为中国现代植物学的开拓者之一,胡先骕被毛泽东誉为“中国植物学界老祖宗”。由此而论,设立国家植物园的梦想,从近代中国第一代植物学家就开始萌发了。


 “吾人所需者,为一种公共机关,如英国之克由皇家植物园(Kew Garden),美国之阿诺德森林植物院(Arnold Arboretum)。以植物学家司之,每年派遣采集员赴内地采集种子、枝条以供繁殖之用,而以其结果贡献于社会。”(胡先骕《论国人宜注重经济植物学》)

植物学家从事教书、研究,离开了植物园都只是纸上谈兵。位于江西鄱阳湖畔的庐山,是胡先骕的国家植物园之梦出发之地。

时间回到1917年2月,从加州大学毕业回国后,胡先骕受聘于江西省实业厅,任庐山森林局副局长。“十年湖海走万里,归卧匡山听鼓鼙。”任职庐山森林局的半年时间,使得胡先骕与庐山结下一生的不解情缘。

庐山森林局设立于1911年,后划分东林、黄龙、湖口三区,总事务所设于九江城内……当时情形为:“向上走是一个树木苗圃,这个苗圃一直伸向东林,可以看见木油、枞树、松和紫杉在这里生长。”

“绝顶登临万虑灰,庐山灵秀郁崔嵬。”胡先骕观东林黄龙,登庐山之巅,对庐山植物、地理作了考察,对庐山山水人文充满情感:“小别匡山二十日,便觉尘累萦心胸。”(《溽暑由九江步还东林》)

中科院庐山植物园研究馆员胡宗刚认为:“胡先骕在庐山工作虽仅此半载,在与庐山自然风光交融中,得到纯美之熏陶。这段美好情感,在其以后的生涯中具有重要作用,为其选择庐山创办植物园奠定了情感基础。”

1918年夏,胡先骕受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林专修科之聘,任植物学与园艺学教授。

“匡庐旧游地,云护万松生;草树随处好,溪山无限情”(《己未夏重登匡庐》),1919年暑假,26岁的胡先骕返回江西故里,途中重游庐山,览名胜古迹,观溪山草树。同年底,胡先骕携家眷顺江而下移居南京,船行鄱阳湖远眺庐山:“江头再见庐山雪,剔藓寻碑记旧游”“惘惘携家秣陵去,故山猿鹤定含愁”,对庐山恋恋不舍。

作为中国植物学的奠基人,胡先骕在其此后的植物学研究著作中,庐山的林木资源、人文掌故,经常作为一个重要参照系出现:

“然最有趣之植物……如Hamamelis mollis Oliv.……庐山亦具有之也。”“(榅杉)独江西舍庐山外几全省无之。”

“舍普通习见之马尾松外,庐山牯岭高四五千尺处尚有赤松(P.sinensis Lamb.)。”“金叶松亦产庐山黄龙寺前,然不如天目之多。”

“尽人能言吾国物产丰富,然鲜有知其经济植物丰富至若何程度者。”胡先骕是继钟观光之后第二位进行大规模植物采集和调查的中国学者。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江西地理条件优越、植物资源丰富,遂成为胡先骕开展植物采集与研究的主要基地。“浙赣皖三省周围,皆有高大之山脉环绕之……土膏深厚,林木蓊郁,植物种类极夥。”

1919年秋,胡先骕决定开展一次大规模采集植物标本和调查植物资源的活动。1920年7月,他首先在浙江省的天台、雁荡、松阳、遂安和西、东天目山一带采得大量植物标本。1921年春季开始,胡先骕又实地考察了江西西部的罗霄山区、赣粤交界的南岭山区和赣闽交界的武夷山区一带的植物资源,采集植物标本。

较之浙江“轻装”植物科考,赴江西植物考察队伍规模更大、历时更久(半年)、行程更远(1万余里)——从南昌出发,取道吉安、安福,向武功山、万洋山进发,再沿罗霄山脉南下至大庾岭,随后经赣州、抚州一路向东北,进入武夷山区,最后从上饶乘船取道信江,返回南昌。

途中,胡先骕写下30余首纪行诗,记述了百年前江西的风土人文、采集植物标本途中的所见所闻。这一路,科考队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穿行于人迹罕至、虎踪出没的山区,甚至遭遇几乎葬身山洪、惊心动魄的危险。

胡先骕在《石口村遇险纪事》一诗中,记录了一段科考队在安远石口村遇险之事:“石口圩夜遇溪涨,几死覆椽之下。”

结束虔南、龙南和定南植物考察后,科考队进入安远,这里是东江上游源头。临近中午,天气还微微放晴;到了夜晚,大雨却滂沱不止宛如天漏。白天一路泥泞难行,傍晚科考队投宿山谷中石口圩,这里距离安远县城15公里开外。见到石口圩食宿安便,大家心里轻松了许多。不料山溪水夜至,迅速上涨,没过膝盖,随后及肩。旅客们仓促转移到楼上,听到有房屋轰然倒塌,宛如平地雷声。大家惊恐万分,“啼号杂火炬,人语纷喧阗”“一堂集妇孺,悚若湿鹊拳”,其中一位70余岁的老翁,因洪灾“已作长夜眠”。滞留3天后,科考队“端午前一日始徒涉渡溪,行抵安远”。是日,县城人家遍插艾枝,避邪求福。

安远之后,科考队乘船沿桃江水由信丰前往赣州城区,但连日降雨,河水猛涨,“积雨百川涨,黄流势吞天”“一叶洪涛中,如矢初脱弦”。在一位经验丰富、从容不迫的船夫帮助下,科考队才顺利抵达赣州城区,“滩师习水性,胸次有万全。动止咸裕如,高歌时扣弦”。

通过浙赣两次植物考察,胡先骕获得数以万计的宝贵腊叶标本。经整理鉴定,他陆续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浙江植物名录》《江西植物名录》(附福建崇安县植物)等成果,并以论文《东南诸省森林植物之特点》参加第四次泛太平洋学术会议,为中国植物学研究赢得了国际声誉。


“胡先骕君以江西乡耆有重修庐山志之举,其中植物志部分推胡君担任。现定于七月中旬启程赴赣,对于庐山植物为详尽之采集,以为编志之资料。约于八月底回平(北平)。”1931年,中国科学社《社友》杂志一则“社友消息”,介绍了胡先骕与庐山的又一次“相遇”。

因受江西乡贤义宁人(今修水)陈三立之托,胡先骕负责撰写《庐山志》中“植物志部分”。1931年8月,胡先骕重上庐山,率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同仁,对庐山动植物资源作了科学考察,后写成论文《庐山之植物社会》:

“庐山孤峙浔阳,飞瀑悬崖,以深秀著称于世……其中卉木蓊郁,多琪花瑶草,春夏艳发,至为美观。”

“庐山之植物群落,以落叶树森林为主。”“故庐山植物社会可暂分为厚叶阔叶林、低山松杉林、落叶阔叶林、赤松林、丛薄与山上草地六种群落。”

庐山的气候、土壤条件,有利于植物的引种驯化。胡先骕共采得腊叶标本300余号、木材标本11段,并萌发了一个构想:在庐山建一个森林植物园。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悍然发动侵华战争,震惊中外。当时北平许多文化教育机构作外迁准备。1933年1月,胡先骕在静生生物调查所委员会会议上提议:“华北情势终难乐观,拟先在庐山筹建分所,以作将来迁徙基础。”同年,胡先骕受江西方面邀请,回赣参与乡土建设。他提议当时江西省政府设立农业院,负责组织和管理现代农业生产、教育和研究;后被聘为江西省农业院理事。

1933年12月,胡先骕再次赴赣,在江西省农业院理事会上提议由静生生物调查所与江西省农业院合办庐山森林植物园,获得广泛赞同。他亲自起草了庐山森林植物园计划书、组建办法、组织大纲等。“庐山地处长江下游,气候温和,土质肥沃,为东南名胜,交通亦称便利,于此创办森林植物园,洵为适当。”

庐山森林植物园于1934年8月20日举行成立典礼,胡先骕委任留学欧洲的植物学家秦仁昌(中国蕨类植物学奠基人)为植物园主任。

创立第一所中国人自己的现代意义的植物园,胡先骕宣告:一方面为栽培国产植物做科学研究,一方面即为训练明白国产植物之人才。在胡先骕的精心栽培下,陈封怀、蔡希陶、俞德浚等新一辈植物学家迅速成长。

“假以时日,不难发达为东亚第一植物园也。”此时距离胡先骕在阿诺德树木园发愿“亦示吾国所宜效法也”已近十载。

为把庐山植物园建为国际一流科学水准的植物园,胡先骕专门委派学生陈封怀赴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学习植物园造园工程。陈封怀祖籍江西修水,植物分类学家,后成为中国现代植物园主要创始人之一。

在秦仁昌和陈封怀的领导下,庐山植物园植物学科研与人才培养进展迅速,建立了广泛的种子交换体系,收藏了经济植物标本5万余号,建成了当时被称作东亚唯一完备的蕨类植物标本室,迅速跻身世界著名植物园之列。

“近年尤可喜之事,即植物园之成立也。”“此回顾吾国二十年来植物学之进步,差可引以自慰,而尤希望治斯学者,益加努力,以抗衡欧美,为国家民族争光也。”(胡先骕《二十年来中国植物学之进步》)

然而,七七事变后,日本步步逼近的侵略步伐,让庐山森林植物园事业遭遇挫折,被转移至云南方得以继续。

1944年3月,抗战胜利前夕,胡先骕向当时中央研究院提交“设立经济植物研究所及中央植物园案”的提案:“植物园为栽培各项经济植物之场所,一则适当广大面积之地区设立一中央植物园,并在不同之纬度或高度设立分园与经济植物研究所,合力或分力皆可。”这份提案是我国有关建立国家植物园的最早提议。

抗战胜利之后,中国还不具备建设大型植物园的条件,胡先骕的提案被搁置了。新中国成立后,建造国家植物园的接力棒,交由新一辈植物学家手中——陈封怀从庐山起步,先后规划并主持了武汉植物园、华南植物园;蔡希陶扎根云南,建立了昆明植物园、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俞德浚则成为北京植物园的主政之人……

2003年12月,侯仁之、陈俊愉、王文采等历史地理、园林规划、植物分类方面的11位院士,联名提出恢复建设国家植物园。此后,经过19年的努力,2022年北京、广州南北两座国家植物园先后宣告成立。

“庐山植物园是我们这个‘世界园林之母’的第一个植物园,是‘三老’——胡先骕、秦仁昌、陈封怀三位植物学家白手起家、惨淡经营的成果。”中国工程院院士、北京林业大学教授陈俊愉评价说。

近年来,庐山植物园在植物种质资源培育、标本采集利用等方面成绩斐然。2019年,江西省和中国科学院签署共建庐山植物园协议书。目前,庐山植物园正突出特色,紧抓国家植物园体系建设重大机遇,加快打造国际一流的大型植物园。

“琅函宝笈正问世,东风伫看压西风。”水杉是一种古代的孑遗植物,是一种活的化石。经胡先骕与郑万钧共同研究,证得这就是水杉。我国水杉的发现,是20世纪世界植物学界的一件大事。

如今,这种渡过北半球冰期浩劫的孑遗树种,在庐山乃至中国早已蔚然成林,更成为世界各地公园、街道和庭院寻常可见的树木。水杉的重获新生,给人一种启示:这种高大且美丽的树种,不偏不倚、笔直向上,是一种坚强不屈的伟大“复兴”力量,饱含着物种生命的顽强与尊严。

这是一个蕴藏深意的标识。2022年4月18日,国家植物园在北京揭牌;7月11日,华南国家植物园在广州揭牌。国家植物园的标识(Logo),由两种最能代表中国的特有珍稀植物图案组成,一种是银杏,一种是水杉。

这是一段跨越百年的传承。从20世纪初中国现代植物学发轫,到如今南北两个国家植物园正式建园,几代中国植物学家为梦想接续奋斗,“证明中国科学一定能够自立且有首创精神”(陈毅)。

中国现代植物学第一人、中国最早的大规模野外植物采集和调查活动之一、我国第一座现代植物园……百年守望,夙愿得偿,国家植物园设立的背后,隐藏着一道“江西密码”。